原载：纽约时报
作者：格雷格·格兰丁

格兰丁先生是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。

人们不禁要问，特朗普总统的外交政策设计者们，他们到底在想什么。似乎他们都认真研读过关于两次世界大战起因的经典著作——比如玛格丽特·麦克米伦的《终结和平的战争》、E.H.卡尔的《二十年危机》，然后对自己说：这正是我们要把世界带去的方向。

无论是第一任期，还是第二任期前十一个月以来，特朗普已经一再表明，冷战结束后在美国两党共识支撑下形成的世界秩序——由美国主导、经济高度一体化，并以一整套共同规则来规范产权、贸易和冲突，如今在他看来已经“完成使命”。取而代之的是，白宫提出了一种愿景：世界被划分为一个个设防严密的势力范围，各大强权彼此对抗、互相牵制。

本月，白宫发布了新版《国家安全战略报告》，试图正式为这一转向定调。报告几乎穷尽了“受委屈的美国优先式民族主义”的所有话术：猛烈抨击全球主义、自由贸易和对外援助，否定“国家建构”，要求北约成员把更高比例的国内生产总值用于军费开支。报告警告，美国不再会“永远承担”那些与其“国家利益”没有直接关联的全球性负担。

报告的核心，是一项承诺：要“重新确立并执行门罗主义，恢复美国的优先地位”。过去，军国主义者提起门罗主义，多半只是出于惯性，不过是重复一个早已用滥的外交口号。而此番，门罗主义却被赋予了更为实质的意义，用来界定一个“美国优先”时代的世界秩序会是什么样。

有必要科普一下，对并不熟悉历史的人来说，门罗主义既不是条约，也不是法律。它起初只是1823年詹姆斯·门罗总统发表的一份简单声明，一方面承认西班牙在美洲殖民地建立的新共和国已然独立，另一方面警告欧洲列强，西半球今后不再对“新的殖民活动”开放。

1845年，詹姆斯·K·波尔克总统率先把这番话上升为某种“原则”，在鼓动从墨西哥手中夺取加利福尼亚、以防英国抢先时，他援引了“门罗先生的主张”。在兼并得克萨斯时，波尔克也再次借用门罗之名。此后，历任总统都把门罗主义当成一纸随时可用的“警察搜查令”，为一轮又一轮的军事占领和美国扶植的政变提供正当性。到了19世纪末，拉丁美洲人甚至创造了一个新词来形容美国式干预：Monroísmo，也就是“门罗主义式干涉”。

特朗普政府今天要把这个陈旧的外交术语奉为外交哲学的核心，并不令人意外。随着世界秩序被切割成一个个互相竞争的势力范围，各地区大国都急于牢牢掌控自己的“后院”：比如莫斯科在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等地，...（删节20字）...

而美国的“后院”，就是拉丁美洲。国务卿马可·鲁比奥最近就说：“如果你真正把重心放在美国和美国优先上，那就必须先从自己的半球开始。”特朗普政府确实身体力行：在过去几个月里，它在该地区动作频繁，不仅击毙被指控为毒品走私者的快艇行动人员，还插手巴西、阿根廷和洪都拉斯的国内政治，对哥伦比亚和墨西哥发出各类威吓，恐吓古巴和尼加拉瓜，加强对巴拿马运河的影响力，并在委内瑞拉近海扣押一艘油轮。五角大楼还在加勒比地区实施规模惊人的军力集结，其兵力规模与火力密度几乎前所未见，矛头显然指向对委内瑞拉进行“换届行动”。

长期以来，“美国优先”的民族主义者一直是门罗主义最坚定的捍卫者。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，这些民族主义者以门罗主义为旗号，抵制伍德罗·威尔逊提出的国际联盟方案。时任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、权势显赫的共和党人亨利·卡博特·洛奇警告说，一旦加入国际联盟，“门罗主义就会消失”，而更可怕的是，国家主权也将随之受损。自称“美国优先者”的洛奇公开表示，他拒绝向国际联盟那面“杂种旗帜”宣誓效忠。

参议员们随后提出一项决议，确保国际联盟的任何条款都不得妨碍美国在拉丁美洲动用武力，并明确规定，门罗主义将“完全置于国际联盟的管辖之外”。

在压力之下，威尔逊试图平息反对声音，将一条重申“门罗主义”的“效力”的条文写进国际联盟盟约，但依旧无济于事。参议院最终仍然投票反对加入国际联盟。

从那一刻起，美国对“门罗主义”这一名号的“专属权”便随之丧失。1931年，日本帝国陆军侵略满洲后，东京宣示了属于自己的“门罗主义”。英国则打出所谓“英国版门罗主义”的旗号，为维系其帝国延续提供辩护。阿道夫·希特勒在回应罗斯福总统要求德国尊重周边国家主权的呼吁时，也冷冷地把门罗主义“退了回去”：他说，美国在西半球奉行的门罗主义，德国在欧洲——至少是在“大德意志帝国”的势力范围及利益领域坚持的“原则”，与之如出一辙。随着世界一步步走向第二次全球大战，许多参战国都在打着“门罗主义”的旗号走上战场。

特朗普如今推动门罗主义“翻新上岗”，恰逢世界政治又一个极其危险的时刻。他的新国家安全战略，并不像门罗在1823年那份声明中那样，把拉丁美洲视为“新大陆国家共同体”的一部分，而是把它定义为大国全球博弈的战场：一个用来攫取自然资源、巩固大宗商品供应链、构筑国家安全前沿、开展禁毒战争、遏制大国影响力、并阻止移民流动的地区。

这份《国家安全战略报告》坚称，“美国必须在西半球保持优先地位，这既是我们安全的前提，也是我们繁荣的条件”，必须有能力在“我们需要的时间和地点”采取行动，以确保美国利益。特朗普为门罗主义附加的这条“推论”，实质上就是要把拉丁美洲牢牢锁死，同时把拉丁美洲人挡在门外。

华盛顿并没有丝毫打算从其全球主导地位上退场。在宣布旧式自由国际秩序已经破产的同时，白宫实际上是在把门罗主义“全球化”：美国声称自己有权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（大国除外）单方面应对它所认定的威胁。

这一主张并非全新——它曾是所谓全球反恐战争的核心。但今天，美国在毫无问责机制、不接受任何外部司法管辖、完全摆脱多边牵制和义务的前提下仍坚持这一主张，意味着它打算用对待拉丁美洲的那一套来对待整个世界：想没收就没收，想制裁就制裁，想杀戮就杀戮，而且不用为此向任何人负责。

1919年，玻利维亚外交官伊斯梅尔·蒙特斯曾感慨：那份正式结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和约，通过为一种好战版本的门罗主义背书，已经在条约之中埋下了未来冲突的种子。这份“和平条约尚未签署，”蒙特斯说，“人们就已经可以看到新战争的萌芽。”

今天，特朗普政府正在播撒同样的种子。它所设想的世界，是一个被多条战线的力量平衡撕扯的世界：美国要对抗中国，施压俄罗斯，在欧洲煽风点火，威胁拉丁美洲；而各国在各个地区，也都在你争我夺、精打细算，以争取一己之利。在这样的格局下，未来极有可能爆发更多对抗，出现更多危险边缘政策，以及更多战争。正如北约秘书长马克·吕特近日所言：“我们必须做好准备，应对那种我们的父辈和曾祖父辈们曾经承受过的战争规模。”